木石君novel

第九章  无规律激情犯罪案（八）

 

 

源怀雅见香取千代如此说，便不再追问。

 

香取千代给上杉暮和源怀雅，还有旁边站得笔直的风泽，各倒了一杯红酒。八岐看得眼馋，但给香取千代一个眼神驳了回去，只能蔫头耷脑地坐在沙发上。

 

“这里距地面的高度有345米，”香取千代看向窗外，“从这个高度欣赏东京的夜景，是十分让人惊叹的。”

 

上杉暮顺着香取千代的话往外看，似乎都市头顶的星光月色总是吝啬得可怜，但底下却有暖黄的灯火星罗棋布。每一盏灯都破开夜幕，给周围带来辉光。它们在高高在上的视野里缩成光点，光点渐次相接，光线频频交错，最后织出一幕繁华的不夜天。

 

“之所以选择这里，不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，只因这里独一无二的景色。”香取千代道。

 

上杉暮没有说话。倒是源怀雅在彬彬有礼地附和着。

 

“要是在以前，站在这样的高度欣赏东京——那个时候还叫江户——得需要无比高深的术法才能做得到。”香取千代放慢了语速，又抿了一口红酒，才道，“而如今，凭借技术，即使是普通人类也能得以欣赏这样的景色……”

 

这时候，一直沉默不语的风泽却忽然开口：“千代，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。”

 

“哎呀，风泽你多虑了，小千代比你要明白这个道理。”八岐往沙发上一靠，接着殷切地看向香取千代，“小千代，我错了。我不该在你明令禁止之后还喝酒的，我真的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——所以能再给我喝一杯吗？就一杯。”

 

香取千代白了他一眼，过了片刻，看向上杉暮，说道：“这样的改变我们看在眼里，也对人类充满敬意。我们带着诚意而来，同样希望上杉组长能看见我们的诚意。”又道，“上次见面，有颇多失礼之处，在此正式向上杉组长致歉，还望上杉组长多多海涵。”说着，举起高脚酒杯，“上杉组长若不介意，可否共饮此杯？”

 

上杉暮只轻轻晃着手中的酒杯，杯中的酒液正顺着杯壁打转，在灯光的映射下，既像鲜血，又像火焰。源怀雅见她一直沉默不语，以为她不会答应，正想替她圆场时，却见她忽然笑道：“好。”

 

说罢，上杉暮将杯子与香取千代的碰了一下。

 

就在这个瞬间，所有的灯光忽然熄灭。接着一个女声通过扩音器传遍整个会场：“女士们先生们，我是本次的拍卖官，本场慈善拍卖即将开始，请拿好你们的号牌……”

 

上杉暮趁着这个时候，不动声色地将还没有碰过的酒杯放到一旁。

 

女声接着说了一些注意事项，便道，“那么，让我们开始此次的寻宝之旅吧。希望大家都能有一个美妙的夜晚。”

 

灯光刷地一声亮起，最亮的一束，打在会场中央。那里站着一个美艳窈窕的拍卖官，灯光下的肌肤莹莹如雪。

 

这时候上杉暮却忽见手边的酒杯竟然空了，继而瞥见一个拇指粗细的银色蛇头缩回八岐的后颈。后者见上杉暮看过来，竖起手指做了个“嘘声”的手势。而香取千代这时候也注意到了上杉暮的空杯，愣了一下，继而一笑，将杯子里剩下的半杯红酒一饮而尽。

 

上杉暮半垂下眼，暗道：他是只单纯地贪杯，还是看见了自己刚才的举动呢……

 

这时香取千代主动说道：“这个慈善拍卖每年都会举办，大家有的时候会捐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。我记得有一年，有人以极低的价格拍到了一件古董的仿制品，拿回去之后发现虽然是仿制品，但仿制古董的那人也是个古时候的大师，甚至后来的名气远远超过他仿制的这个人。只是他早年困窘的时候以仿制古董为生而已。” 

 

“那可真是赚大了。”源怀雅笑道。

 

“所以从那以后，便有人称这场拍卖为‘寻宝之旅’。”

 

香取千代说话的时间里，拍卖官已经在介绍第一件展品，是一副古画。画里，一群人在花街吉原奏乐而歌，纵情欢笑，旁边的一株樱树落花如雪。

 

“经鉴定，这幅画作是江户时代菱川师宣大师的作品。菱川大师是公认的‘浮世绘’创始人，是将绘画和版画结合起来的第一人，他独有的风格、笔触、人物形象无不为后来的浮世绘画师所借鉴。”拍卖官简短地介绍完菱川师宣，又道，“这幅画是冲野幸子小姐捐赠的。冲野小姐说她十分喜欢浮世绘画作，家中有许多珍藏。为了支持慈善事业，冲野小姐允诺带拍下这件展品的人一同欣赏这些画作，顺便共进晚餐。”说完，扫视全场，“现在开始拍卖。起拍价为300万日元，每次的加价额度为10万日元。”

 

会场里顿时热闹起来，尤其是男士们，立时摩拳擦掌，争相竞价，甚至百万百万地往上加，很快便将这幅画的价格抬到千万日元以上。

 

不过反观上杉暮这里的男士，就显得冷淡许多。风泽依旧是在八岐身后如雕塑般站得笔直；八岐则是无聊得打了个哈欠；源怀雅似乎有点兴趣，但却是对画作本身。

 

源怀雅盯着台上的古画看了片刻，点评道：“菱川师宣确实是浮世绘的创始人不假，但他既有手绘，也有版画，更有雇佣学生完成的画作。真正值钱的是手绘。但这幅是版画，还不知道是不是他亲手画的；而这幅画本身尺幅过小，也限制了它的价值。”最后摇头总结道，“价格虚高了，应该很多人是冲着那位幸子小姐出的钱。哎呀，美色误人啊。”

 

香取千代听罢便维护了一句：“幸子小姐热衷慈善，用这种方式多筹点善款也没什么不好。”

 

上杉暮则看了眼远处言笑晏晏的冲野幸子。冲野幸子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目光，冲着她莞尔一笑。即使是同性，看着这样的笑容，上杉暮的心跳还是不由自主地快了几分。

 

……难怪能让人为她一掷千金。上杉暮默默想道。

 

最后这幅画以5000万日元的价格成交。不出源怀雅所料，买下来的是位男士，还自称是冲野幸子的粉丝。

 

冲野幸子的明星效应炒热了会场的气氛，后面的几个拍卖品都以不错的价格成交。但这热闹的氛围却在工作人员抬上来一把古刀时遇了冷。

 

“……这是鹰司小姐送来的拍卖品，虽然刀的铸造者不祥，但经过鉴定，这把刀产自平安时代，是货真价实的古刀。”拍卖官竭力介绍着这件拍品，可惜会场应着依旧寥寥。

 

平安时代是日本千年以前的时代，按理来说，千年以前的古刀应当十分珍贵才对。但这把刀很明显没有经过精心的养护，光刀鞘便脏污破旧，而拍卖官展示出的刀身更是锈迹斑斑，甚至看起来还不如刀鞘。保存完好的古物自然要比这等保存如此差劲的古物来得值钱。而刀的铸造者也是影响古刀价值的一个因素，闻名天下的铸造者自然要比这等铸者不详的刀要有价值的多。

 

除去冲野幸子的例外情况，尽管这是慈善拍卖，但众人拍下展品时同样会考虑这件展品的价值。而这把古刀唯一的价值是它的年代，没有明显的升值空间，因此众人都不愿入手。鹰司集团规模十分庞大，难免得罪一些人，面对生意上的对手幸灾乐祸的目光，鹰司爱面沉如水，不动如山。

 

这时候拍卖官又道：“鹰司小姐希望有缘人能将它买去，因此开出了10万日元的低价，每次加价的额度没有限制。”

 

毕竟是平安时代的古刀，10万日元的起拍价又的确是一个非常低的价格，开始有几个鹰司集团的合作伙伴尝试着叫价。但即使如此，几轮叫价之后，刀的价格依旧在30万日元到40万日元的区间里缓缓抬升。

 

“37万第一次！37万第二次！37万第三……”

 

“100万！”八岐举了牌子。他的牌号是不吉利的“13”，不过不影响他大把撒钱。

 

“13号男士出价100万！有人加价吗？”

 

那几个鹰司集团的合作伙伴统统沉默下去，他们本来就不是为这把刀，而是抱着不好让鹰司爱太过尴尬的想法。

 

“那好！100万第一次！……”

 

“200万。”冲野幸子举着“37”号的牌子，微笑道。

 

很奇怪地，刚才她冲着上杉暮那莞尔一笑有着魅惑人心的气质，可如今的微笑，却有着睥睨天下的气场，仿佛众生尽皆蝼蚁，她才是高高在上的女神。

 

“37号女士出价200万……”

 

“500万！”八岐直接打断了拍卖官的话。

 

“1000万。”冲野幸子紧接着跟上。

 

看着两人争相竞价，众人这时候才意识到这件展品可能的价值，再加上一些倾慕冲野幸子的男士们，开始有人纷纷举牌。

 

“1100万！”

 

“1150万！”

 

“2000万！”

 

“1个亿！”八岐直接吼了一句。

 

全场顿时安静下来，跃跃欲试的几个人也放下了牌子，不仅因为古刀的价值未定，而价格已然十分高昂；更是因为八岐展现了他志在必得的决心，如果冲野幸子同样志在必得，也跟着竞价，那价格势必会被抬升到让人难以承受的地步。即使是愿意“千金一掷为红颜”的男士们，面对一个亿的高价，也开始踌躇。毕竟按着金价来算的话，一亿日元就算不够买一千两金子，也够买六百多两了。

 

人们接下来便看向冲野幸子，想知道她会不会继续竞价。

 

冲野幸子冲着八岐笑了一下：“八岐董事，何必呢？我们这样多伤和气。这把刀未必值这么高的价钱，小女子只是看见觉得喜欢才想着拍下来的。”  

 

八岐连眼皮也不抬：“可是我觉得它值这个价，而且我不缺钱。”

 

“那可惜了，虽然我不如八岐董事富有，但我同样志在必得。既然八岐董事不愿割爱的话，那小女子也只能试着争一争了。”冲野幸子笑了一下，随即加价。

 

——“两亿。”

 

会场再度静默下来。两亿对任何一个明星来说都一笔大钱，但冲野幸子是真真正正的国民女神，她如果想拿，还是拿得出来的。只是众人却不由思索：这把刀，究竟什么来头？

 

八岐闻言整了整衬衫的领口：“既然这样，那我也出两亿好了。”

 

“八岐董事，您是否听错了？”冲野幸子道，“刚才是我出了两亿。”

 

八岐道：“可我刚才所说的所有价钱，单位都是美金。我再说一遍，两亿美金。”

 

会场中开始有人不禁倒吸冷气。按眼下的汇率，1美元可以兑换112日元。也就是说，八岐上下嘴皮子一碰，便瞬间将这古刀的价格提到了百倍以上！

 

众人瞬时又都看向冲野幸子，想知道这场竞价还有没有变数。

 

“两亿美元一次！”拍卖官开始喊道。

 

冲野幸子却只是闭眼沉默。

 

“两亿美元两次！”

 

冲野幸子终于还是在这百倍的价格差面前败下阵来，放下了号牌。

 

“两亿美元三次！两亿美元成交！”拍卖官高喊，同时落槌。

 

与冲野幸子近乎凝重的脸色不同，八岐一脸“完成任务”式的轻松，将号牌丢给了香取千代。

 

源怀雅的好奇心则被完全点燃：“这到底是把什么样的刀？竟值这样的高价？”

 

香取千代道：“我现在就打算去将它取来，到时源刑事便知道了。”

 

源怀雅奇道：“一般不是要等拍卖会全程结束后才能取到展品吗？”

 

八岐插了一句：“有钱可以为所欲为啊。”

 

香取千代抽抽嘴角，说道：“虽然确实破坏规矩，不过当场进行结算的话，还是可以稍稍通融的。”说完，便离去了。

 

等香取千代再回来时，怀里便抱着那把破旧的古刀。

 

源怀雅当即凛了神色：“刚才离得远还不觉得，靠近了才发现，这把刀竟然让我产生了……压迫感？”源怀雅毕竟是千年狐妖，寻常凡铁绝不会让他产生这等感觉。

 

“因为它本来就是斩妖的刀。”八岐说着将古刀拿过来，毫无障碍地挥舞几下，最后将手指贴在锈迹斑斑的刀刃上，再拿起时，手指上出现一条血线。

 

“连八岐大人都能伤到的话……”风泽忽然插话，“倒也算物有所值了。”

 

“对吧！”八岐顿时像找到同盟一般回过头去，“我并不是每次都只会挥霍的！我偶尔也会办点正事的！”

 

可惜风泽说完这句话便像被封住嘴巴一样，再不发一言，弄得八岐十分沮丧。

 

这时候香取千代解释道：“诸位可曾安纲之名？传说安纲是平安时代居住在伯奢国的著名工匠。他所铸的童子切在室町时代与鬼丸国纲、名物大典太、三日月宗近、数珠丸恒次合称为‘天下五剑’。”

 

源怀雅挑了挑眉：“这把刀是安纲打造的？之前明明还说铸刀者不详的。”

 

香取千代笑了一下：“鹰司小姐确实不知道详情，否则也不会轻易割爱。”

 

源怀雅又问：“那这把究竟是什么刀？”

 

香取千代：“就是童子切。”

 

源怀雅：“我记得童子切作为国宝被东京国立博物馆收藏。”

 

八岐直接一挥手：“那把是赝品，这把才是真的。”又道，“不要以貌取刀嘛。”

 

接着八岐看向上杉暮，顿了一下，才道：“听说特搜课每任警部和特别行动组的组长认识的时候，都会赠送礼物。所谓宝刀配名将。这把童子切就算是我的见面礼……嗯，你先将就用着吧，不行再换。”

 

上杉暮忽然明白了，这大概就是香取千代所说的“惊喜”了。对她而言，惊倒是惊了一下，喜是半分没有。

 

她被提拔为特别行动组的组长时，西村警部确实送过她礼物。那是一把柯尔特M1911，搭配满弹夹刻上了强力符咒的子弹，即使是面对源怀雅这样的大妖怪，只要瞄得准，一样能让他受重伤。可惜警视厅出警时的枪支佩戴是有严格规定的，那把柯尔特便一直压在上杉暮办公桌的最底层抽屉里，用武之地甚少。

 

西村警部那时告诉她，他担任特别行动组组长时，他那个时候的警部曾用这把柯尔特追捕过无数恶性犯罪的妖怪，最后以身殉职。如今，他身为警部，亦不吝心力。他要上杉暮谨记前人的荣光。

 

“你要恪守你的职责，谨记你的使命。为此，在所不惜。”西村警部最后总结道。

 

对此，她自问无愧于心。

 

“无功不受禄。何况童子切如此名贵，我更是不能收。”上杉暮顿了下，又道，“我也不是什么名将，我只是一名警员。”

 

上杉暮当然是在找借口。特搜课的这个习俗本就是特别行动组的组长无功而受的禄，也算是警部对其的期许与鼓励。同样地，上杉暮也知道，其实收下是更好的选择。因为这大概也算一种拉拢；一旦收下便大概是一种“效忠”或者“起码不惹事”的保证。而不收这份好意，就是当场拂了这位八岐董事的面子。

 

但她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去这么做。她既无法心甘情愿地将面前这个人当做西村警部的替代者，更无法心悦诚服地接受妖怪的属领。她唯一能做的，也只是不断告诫自己“要顾全大局”而已——毕竟这也是她的职责和使命之一。

 

源怀雅见状，赶忙打圆场：“特搜课确实有这样的习俗没错，但也得等八岐董事你入职之后再送啊。不然上杉可就算是以国家公务员的身份接受了两亿美金啊！这不合适，不合适。”

 

“啊……你说的对！”八岐严肃地点点头，同时拦下了欲言又止的香取千代，“既然这样，就以后再说。”

 

几人一时皆无话，便只盯着拍卖场上的进展。

 

后面的几件展品都平平无奇，但毕竟还有慈善的成分在，除了极少数展品流拍，大多还是被人买走了。一直到最后一件，拍卖官拿上来一串佛珠，说道：“这是西京集团送来的展品。”

 

源怀雅有心打破僵局，便也不管拍卖官之后的介绍，主动问道：“这串佛珠，有什么来历吗？”

 

香取千代本来冷着脸，但看着八岐还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，丝毫没有伤了面子的觉悟，便想起这位大人大概根本没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。既然如此，她自觉不好表现得太小气，便道：“这是当年鉴真禅师东渡日本时带来的佛珠。传说他前五次出海都是船毁人未亡，全靠了这串佛珠的护佑。”

 

源怀雅遂细细分辨那串佛珠：“这似乎就是普通的乌木串成的，看不出有什么类似灵力一样的东西存在过的痕迹，会不会是人们以讹传讹？”又道，“鉴真禅师为传播法事而不惜身命，六次东渡始成大业。这一切恐怕不能只归功于一串佛珠吧。”

 

“谁知道呢？”香取千代道，“至少这是货真价实的古物。”

 

香取千代说得不错，这串佛珠年代久远，保存完好，再加上曾经持有它的主人是鉴真禅师这样声名远播的人物，很快便在人群中掀起一阵竞价的狂潮。虽然出价的众人不如八岐豪爽，但志在必得者也众多。最终这串佛珠以9300万日元的价格成交。

 

最后一件展品也成交，拍卖会按理来说该结束了。但那位美艳的拍卖官却忽然重重地一落槌，勾起唇角：“这个美妙的夜晚，现在才刚刚开始，还请诸位尽情享受。”

 

上杉暮疑惑地看向香取千代。香取千代也疑惑地皱眉。八岐却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一个，大喝：“扔掉号牌！”

 

上杉暮闻言下意识地看了眼手上的号牌，却见有一个诡异的符号正莹莹散着光亮。

 

——妖文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