木石君novel

事缓则圆

【原创】特殊搜查课案件记事簿(41)

第四十一章  花柳界艺伎死亡案(二十)

 

 

冲野幸子身后背着高尔夫袋,身上穿着一件全黑的运动连帽衫。此刻兜帽被拉起,长长的头发亦被扎成马尾藏进帽子里。她盯着茨木看了片刻,忽而冷笑,将兜帽放下,抬起头,露出一张绝艳的脸。

 

世间少有如此精致艳丽的面容,仿佛满园樱树齐齐怒放,枝头上是红樱,风卷起的是红樱,落了满地的还是红樱。头顶脚下,身前身后,一直到视野尽头,无尽的花朵只管张扬夺目,乃至于摄人心魄。自然,世人也少有如此狂妄自负的笑容,仿佛她生来该高高在上,众生皆是她脚下蝼蚁,不值一哂。

 

她说:“所谓一念之仁,终归只是一念而已。有过又如何,没有又如何,将做的事,不会因此改变分毫。”

 

“不错,”茨木也笑,“一念之仁最是无用。”又道,“只是你认为,你还有下手的机会吗?”

 

“你错了。”冲野幸子伸出食指,轻轻摇了两下,“不是我在等待机会,而是我有意让她多活几个小时。我不需要等待时机,只要我想,任何时候都是良机。”

 

又道:“本来你也可以借此多活几个小时,可既然你我都被刚才那场热闹给引了过来,还偏偏遇上了。那你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。”

 

茨木双眼微眯,却是气定神闲:“原来我也在阁下的狩猎名单上。可我却有一事不明。”

 

冲野幸子双眉微挑:“说吧。我不介意为将死之人答疑解惑。”

 

“按你原来的计划,应当是让小纯迷晕我们,让小纯孤身入吉原夜。你再由大阪的入口‘万世屋’进入此处杀死她。”

 

“不错。”

 

“可你杀死小纯后,要再次自‘万世屋’出去。若想杀死被迷晕的我的话,你得再从大阪赶回东京。说不定你到东京的时候,迷药的药效已经过去了。那你可就要面对我和酒吞两个人了。你这个计划可当真大胆。”

 

冲野幸子却反问:“茨木童子和酒吞童子很可怕吗?即使联手又能如何呢?”看着茨木愈发冷下去的神色,冲野幸子勾起唇角,说道:“不过说了为你解惑,我还是告诉你真相吧——其实很简单。”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叠金卡,“只要把东京入口的金卡也收集到手不就好了?自大阪入,从东京出,根本不需要多少时间。恐怕那时你们还在睡梦中吧。”

 

又道:“为了防止有其他人坏事,除了小纯手上那张,东京入口的所有金卡都在我手上——只是有两张落到了警视厅那里,倒是不方便强行——”说到这里,冲野幸子眉眼微动,低声说了句“原来如此”,便止住话头,不再说金卡的事,只道,“我既明了你的惑,你便安心受死吧。”

 

茨木只看向她身后的高尔夫袋,微哂:“阁下的准备当真充足。”

 

冲野幸子解开袋口,露出里面的带鞘长刀。她道:“看来你认出它来了。也对,如果有把刀曾斩下我的手臂,我也应当忘不了那把刀的气息。”说着,慢慢褪下刀鞘,细长的刀刃在夜色下闪着寒芒。

 

“可惜童子切落入他人之手,但眼下酒吞童子并非我的目标,用这把曾斩下你手臂的鬼切倒是正好。”

 

茨木后退两步,折下樱树枝条,伸手一抚,上面的樱花便落尽。他道:“阁下如今不能用术法,所凭借的,不过武器之利。我愿以这木枝为刀,向阁下讨教讨教。”

 

冲野幸子却笑:“我若真只想着借武器之利,带把枪过来不是更好吗?”说着,伸出两指抚上刀刃。凡她抚过的地方,竟流出浅浅金光。她再度看向满脸惊骇的茨木:“可明白了?我不需要等待时机。我用鲜血给那日食日女子植入——你们叫它‘妖文’——不过是为了迷惑你们。万一小纯演技太差,被你们看穿了,继而想到了吉原夜上面,这也能叫你们认为,我同你们一样,在吉原夜里,不能使用术法。”

 

冲野幸子说着,眼里竟带了点微不可察的怜悯:“可我怎么会同你们一样呢?”

 

刀上流出了与二十年前相似的恐怖气息。茨木瞪大双眼,继而浑身颤抖,手里的樱枝落到地上,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:“你!你!你!”他意识到了一个恐怖的真相,可他甚至不敢将真相宣之于口。仿佛一旦说出来,一切就将成为铁一般无可更改的事实。

 

可在那恐怖的气息面前,这点小小的顽抗不过是可笑的妄想。

 

他不再纠缠,更不敢再想着较量,转身便跑。

 

逃!必须逃!只能逃!

 

 

.

 

 

要逃。

 

一定要逃。

 

一定要逃离这个地方。

 

青禾一边这么想着,一边微笑着给光顾她的客人递上茶水。客人是个年老痴肥的木材商,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身体,接过茶来,看也不看地仰头喝尽,随后迫不及待地将她压在身下,解开她的衣带,像条狗似的在她身上又舔又喘。只有她们这些游女,衣带的结才是在身前的,才如此容易被解下。

 

青禾并不反抗,甚至依旧微笑着看他,但却在心里默默数着数。等数到三十的时候,木材商忽然不动了,双眼紧闭着,倒真像条死狗似的倒在她身上。青禾踢开他,重新穿上衣裳,又将身前的结紧了紧。这时之前被木材商喝过的茶杯骨碌碌滚到她脚边,她也毫不犹豫地冷笑着踢开。

 

茶里的迷药,可是她给一个郎中白嫖了大半个月才换来的。

 

如果说当她一开始成为游女的时候,还幻想着能遇上什么人为她赎身的话,如今她已看明白了——要赎身,需要一大笔的钱,只有有钱人才能拿得出来。若是要遇上有钱人的话,就必须去当花魁。可一个楼只有一个花魁,机会太过渺茫。而且也不是个个有钱人都愿意出钱给她们赎身。要是一个不小心,像隔壁楼那个若紫,将痴心错付,那才叫伤情又无用。

 

她已明白,要得自由身,只能靠自己。可这吉原就是个吸食女人鲜血的地狱,嫖客的那些钱,绝大部分都入了楼主的口袋。只有那么零星的一点,能施舍似的给她们。饶是如此,还嫌不够,稍好一些的食物,乃至于脂粉首饰,都要她们自己出钱。哪怕成了花魁,纵使恩客一掷千金,该有的盘剥一样不会少,而且配给花魁的侍女,还有花魁佩戴的更名贵的首饰,甚至于花魁房中的家具,都要花魁自己出钱。

 

无论是游女还是花魁,赎身的那一大笔银钱,根本就不可能攒够。

 

只能逃了。必须逃。

 

不逃的话,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染上脏病。因为这个,游女们死在年轻的时候,实在太常见了。就算她们是被卖来的,就算死掉了,也无人敛骨,只能在寺庙里草草下葬。

 

青禾快步走向屋子的角落,从榻榻米底下摸出藏匿已久的绳子。这个房间在三楼,她将绳子绑在窗边的家具上,正要打开窗户,把绳子放下去,忽然想起了什么,又走到木材商跟前,蹲下身在他身上摸索一番,片刻后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,塞进自己怀里。

 

她终于打开了窗,将绳子往外一扔,随后闭上眼,狠狠心,抓住绳子往外跳。底层张见世里的游女见上面忽然下来个人,齐齐发出惊呼。青禾却顾不得这许多,只用尽全力发足狂奔。

 

吉原的大门是不能走的,那里有人守着,如果发现游女私逃,一定会将私逃的游女抓回来。可其他地方全是高墙,她翻不过去。这点曾困扰她许久。

 

后来她发现在街道尽头,距离她五百步的地方,刚移栽了一株樱树,爬到树顶,可以够到墙头。墙外人工挖了河,也是防止人逃跑的。不过没关系,她是自渔村被卖来的,水性是一等一的,什么样的河都拦不住她。

 

只要翻过了墙……她心里想着,只要翻过了墙,她就自由了。

 

可游女们的惊呼声终究还是将人吸引过来了。那些人都是壮汉,专门来抓逃跑的游女。他们追在青禾身后,手里挥舞着棍棒,一些受雇于吉原的浪人甚至直接拔出刀来。青禾接待客人的屋子里是不需要穿鞋的,而为了防止别人起疑,青禾甚至不敢出去将木屐穿上,就直接自窗户上跳下来。

 

她赤着脚在吉原的街道上狂奔,足底不时被砂砾石子划出一道道口子,她只能忍着疼继续跑。可她一个弱女子,还是跑不过那些男人,眼看就要被追上,青禾咬咬牙,拿出那个钱袋,将里面的银钱往身后抛洒——男人们果然停下来捡钱。

 

她跑一路抛一路,待奔到樱树下,钱袋已经空了。她便扔了那钱袋,挽起袖子抱着树干往上爬。

 

——却忽然感觉衣服后摆被什么人拽住。

 

她往后看去,衣服后摆是被男人拽住的。那男人是自另一个方向过来的,也是专门抓游女的。而之前的那些男人也都捡完了钱,慢慢涌了过来。

 

她不再看那些男人,却忽然抬头。她抱着的樱树刚刚移栽过来,实在是很瘦弱,枝条当然也不甚茂密,是而在大片樱花间,有清亮的月色透了下来,落进她眼中。

 

她想起了家乡的月亮。

 

青禾忽而一笑,解开了身前的结,宽松的衣服立时大敞开来。捉住她衣摆的男人一愣,继而见她像条游鱼似的,扭动几下,便褪下了衣服。他手里只落了一件空空荡荡的衣裙,而脱了衣裳的那个光裸的身影,却还在往上爬。

 

忽有风至,樱花纷纷扬扬落下来,和着月色,落在光洁的躯体上,仿佛披了一件粉色的衣。

 

可那些男人此刻都已来到樱树下,有人摇晃着树,想让她落下来,更有浪人拔出刀,对着树干砍下去!

 

她不去看底下的人,只拼命抱着树干,一点一点往上爬。她终于爬到了树顶,踩过那些开满樱花的枝桠,朝着高墙伸出手去——只差一点了。

 

只差一点点了。她拼命地将身体朝前伸,手指终于触上了墙头,可还没来得及用力攀上去,身下却忽然失了依凭。

 

瘦弱的樱树竟然真被砍到了。她也掉了下去,眼睁睁看着墙头离自己越来越远。

 

那些人开始对她拳脚相加。在拳脚间,她倒还记得护住自己的脸。

 

没关系,没关系。她在疼痛中一遍一遍地安慰自己,这次不行,还有下次。但是脸得护好了,她只有一张脸了,要是脸再没了,就真没有重来的资本了。

 

那些人打得累了,终于渐渐停下来。有人认出她是碧海楼的游女,便架起她的双臂,将她往碧海楼拖去。

 

曾拽住她衣服的那男人,似有不忍,追过来将衣服盖在她身上,又忍不住说道:“你就算逃出去又能怎么样,进过吉原的女人不会被人们接纳。到了无法谋生的时候,你还是会回来的。”

 

她没有理他。她想,她不会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就丧失一直以来的期待和希望。

 

只是,还是有点难过。

 

她感到有温热的液体自眼角流下,一直流一直流,仿佛没有止境。

 

这时,她听见一阵匆忙的脚步声,还有一个女孩的声音,却说着很奇怪的话:“簪子有反应了。”她四周都是要将她押回碧海楼的男人,她看不见那女孩,想来那女孩也是被人群阻隔,看不见她的。只是凭着声音,她判断女孩离她不远。

 

下一瞬,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。腮边滚下的泪水竟没有落到地上,而是自人群缝隙中飞了出去。她想看看泪水究竟去了哪里,她周身那些人却没有注意到这一幕,只将她强行拖走。

评论
热度 ( 3 )

© 木石君novel | Powered by LOFTER